夢醒時分(二)
清晨7:00
文/黃友玲(知名作家 合一堂師母)
原晃之所以能赴美工作,是台灣總公司特別選派的。他的語文能力好,辦事能力強,是這個職位的第一人選,全公司上下不知道多少人擠破頭還得不到,他卻輕易拾取。
他帶著品梅和才兩歲的明康,離開台灣,前往美國加州,在一處高級住宅區住下,他那幢房子可是那附近最豪華的一幢別墅了。
別墅背後有一大片青翠的樹林,樹林又連著緩緩起伏的山巒,別墅前面還有一泓小湖,明亮清澈,像一面鏡子似的,天光雲影恣意晃漾。
這是原晃和品梅最美好的生活了,好像是一個美夢正在實現著。從他們相戀、結婚到生子,他們從未有過這樣的生活,就像是生活在天堂裡一般美好,無憂無慮。
他們倆人剛結婚的時候,品梅住在原晃家,家裡有公婆,還有好幾個叔叔姑姑,她一直無法適應。生活的不便、習慣的不同,常常造成摩擦與衝突,她是媳婦,家裡面的事情好像她是天經地義該做的,其他的人不做也不會惹來怒罵,唯獨她,動輒得咎。
自古以來好像做媳婦的就該累,就該苦,就該受,她在這個大家庭裡,活得好痛苦,好幾次她想離家出走,但是想想原晃,她仍然咬牙留下,選擇忍氣吞聲的繼續過下去,她只是切切的暗禱,有一天能夠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家。
後來,原晃自己買了房子,就和品梅從老家搬出來,小家庭自己住,那時候,他們已經有了明康。
兩個人的生活單純多了,但是,過了些日子,上班與育嬰不能兼顧的問題就深深困擾著品梅,最後,幸好有張媽來幫忙,才完美解決。儘管日子在忙碌中飛逝,但是,小家庭的快樂還是令人滿足的。
來到了美國,品梅不但擁有了一個屬於自己的家,她不必再奔波於辦公室和家庭之間,明康也已經長大,她不必再事必躬親的照顧他。至於過去大家庭的生活陰影更是如風遠去,那些委曲求全的日子,那種凡事壓抑自己的苦楚都已經如風遠去。此時的她真的嘗到了自由的滋味。
美國真是一個大國家,出門動輒數小時,原晃上班,她在家,她的英文並不是那麼好,而且明康需要她,他們也不可能在美國找到一個像張媽那樣的好褓姆,因此,她幾乎天天都是待在家裡。
原晃上班的地點頗遠,好在附近就有個大型超市,可以順便帶些食物、家用品回來,這樣,品梅就更輕鬆了,連出門都不必,「成天在家享福」──這是品梅幾個死黨說的話。她們羨慕死了品梅嫁了這樣優秀的老公,有才氣,又有錢,又能住在美國,還有一幢豪華大別墅。
是的,品梅是相當滿足的,他們家族幾個姊妹、她的朋友們都沒有像她這樣享福的。她滿足於她所有的一切,她享受著,她陶醉著,她幾乎希望她一輩子就這麼過下去。
但,美夢是易碎的,美景是瞬息即逝的。
就在她和原晃居美的第三年,她開始察覺不對。
由於長期沒有出外做事,品梅的身材慢慢有些發福,生活的步調也鬆散的多,思想的也都是家庭瑣事,她快樂地做她的家庭主婦,她快樂的養小孩,她快樂地等待丈夫下班回來吃晚飯。她萬萬沒有想到一向標榜愛太太、忠於太太的原晃,竟然也會生變。
日子其實還是過的蠻好的,原晃按時下班,像以前一樣,有時必須出差,但也只是三兩天就回來,他是個極為自律、認真的人,多少人欣賞佩服的就是他這一點,但是與他朝夕相處的品梅卻是越來越受不了。
品梅為了這是跟他抱怨過不知道多少次,她多麼希望他們的生活能有些變化,出去度度假啦,偶爾出去吃個大餐啦,把孩子安頓好,他們一起到處旅遊啦等等,但是,原晃總是託言太忙,公司正在拓展業務等等。
品梅大聲哭鬧了幾次,見原晃並不在乎,她也就閉嘴了,她不想自討沒趣。她想,原晃既然不懂的生活情趣,就隨他了,她只有自尋快樂,看看電視,逛逛附近的街市,學做西式點心啦,反正日子還是要過的嘛。
只是,原晃變得越來越沉默,有時候,甚至越來越「大男人」起來。品梅做不得一點錯事,他的要求很高,為了些芝麻綠豆小事,常常疾言厲色的責備品梅。
品梅也變得越來越沉默,她在思想為什麼好端端的一個人會變成這樣,這不是她以前所認識的原晃。但究竟,她愛原晃,她雖然不知道究竟是甚麼原因使他改變,也許是工作壓力,也許是適應不良,也許是……,不論如何,她願意忍耐,願意等待,願意用愛把他挽回。
品梅從來沒有想過「外遇」這兩個字,那是不可能的,原晃不是那種人。就算全天下的男人都偷腥去了,原晃絕對不會去。她對原晃就有這樣十足的把握。
個性吧,原晃不是那種心猿意馬的人,他從一而終,看他的工作就知道,他從研究所畢業,就進這家公司,一路做到底,從不更換,也從無二意。這是他的原則,他不喜歡反反覆覆。
還有,就是他們之間的愛情。原晃比品梅大兩屆,同校不同系,當時有許多女孩追求原晃,不是因為他長得特別帥,事實上,原晃長的不算頂體面。一百六十八、九公分左右,五官突出,有些駝背,走起路來,兩隻手晃晃盪盪的。
但是,他非常優秀,教授們談起他,沒有不舉起大拇指的,他的研究精神、他的才能智慧,都是當時學校裡的翹楚。一直到大四,原晃都還沒有女朋友,他之所以會認識品梅,是他在圖書館讀書,經常接觸才認識的。過去他從來都說他不交女朋友的。他說,交女朋友,又花時間,又花錢,搞不好還要受氣,絕對不交。他擺擺手又搖頭地說。
但是品梅的沉靜卻是他所欣賞的。品梅常常幫他查資料,在他的眼裡,只當原晃是學長,做人好,成績又那麼優異,她很崇拜他。他們天天相約圖書館一起做功課,館外謠言傳遍了校園,說向來發誓不談戀愛的王原晃竟然抬起戀愛了,簡直是奇蹟!奇蹟!
但是,儘管謠言滿天飛,原晃和品梅兩個人還蒙在鼓裡,還蒙在他們兩個人的小天地裡。
其實,原晃之所以喜歡品梅,是發覺交女朋友不都是壞處,也有好處的,女朋友可以幫助你。查資料、作筆記、檔案整理、腦力激盪……,這些都是原晃過去沒想到的。原晃甚至為此常常沾沾自喜,交個女朋友穩賺不賠嘛!划算!划算!
一段時間以後,他們開始出入公開場合,一起去學校餐廳吃飯,一起看電影,一起逛街等等,別人問起來,他們也不諱言兩個人的確是在交朋友。
原晃畢業後當兵兩年,又進研究所讀書兩年,出來工作兩年,這之間,原晃和品梅之間關係穩定的成長,原晃仍然把她當作最貼心的助手。
反正,外遇是不可能的啦。
這是品梅幾經思考的結果。她不想去問原晃,也不想去調查甚麼,她相信他。
但是,她對原晃的感覺就像小孩玩積木,好不容易堆了起來,漂亮的城堡高高低低,有的是尖塔,有的是圓塔,正看著覺得得意,突然間,一隻手伸過來,推倒了它,嘩然一響,心血白費了,美夢泡湯了,各色的積木灑了一地。
白天品梅好不容易對原晃建立起來的信心,只等晚上原晃一下班,就完全摧毀。
他像個暴君似的,瘋狂的叫罵,罵完品梅後,就罵明康,「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反正他總可以找些理由罵他們出氣。
要不然,就像個悶葫蘆似的不講話,一句話都不講,就好像品梅和明康不存在一樣,人在他面前走來走去,他也毫無反應。他根本就無視於他們兩母子的存在。
有一次,原晃的爸媽來美國看他們,那天晚上,本來,都講好品梅要做幾個菜,但是,恰巧明康得了感冒,發高燒到三十八度八,品梅忙著照顧兒子,根本無心無暇作菜,結果,時間到了,原晃帶著逛完街回來要吃飯的公婆,看見餐桌上一無所有,原晃也不問分明,劈頭就罵,品梅嚇壞了,從她認識他以來,她從來不曾如此的,毫無包容,毫無餘地。
品梅哭了又哭,淚水流盡了,坐在那裏發呆,她本來要講理由的,但她發覺連做父親的,自己兒子生病都不知道也不關心,她又何必說呢?她就是說了,他又會如何呢?他要的只是面子,他要的是別人都照他的心意做事,不得有一絲絲差錯。
以前原晃下了班,夫妻倆送孩子上床以後,也會談談心甚麼的,但是現在,原晃下班以後,吃了飯,就是看電視,不然,就是埋首看書,他從來不再跟品梅說些甚麼了。問候幾句、開開玩笑、親親抱抱,都不再有了,或甚至是小夫妻好玩的鬥鬥嘴,也沒有了。
像是兩個陌生人住在一個屋簷下,像是兩個人過去甚麼都沒發生過,像是兩個人不曾相戀,不曾相愛,中間的電源被切斷了,一切可以聯絡的管道完全堵塞。毫無聯繫,毫無關係。
品梅還是做著她的家庭主婦,按時燒飯,按時洗衣,把家裡整理得一塵不染,但是,面對這樣一個丈夫,她越來越覺得自己只是個家具,讓男人回來可以舒適躺臥的家具,或說只是掃帚和畚箕吧,男人弄亂的,兒子弄髒的,她會負責清潔,她一定會清理乾淨,他們對她也有這樣的信心。他們放心的弄亂,也放心地知道一定有人會在後面收拾。
日子就是這樣過著的,家庭主婦繼續當著家具,她知道因為她的存在,他會比較好過一點,但是,他從不感恩,連一點表示也沒有,品梅生氣時,甚至會想,外頭餐廳的服務生幫你送餐點、收碗盤,人還得跟他們說句「謝謝」。但是,她呢?她就是連這句「謝謝」也得不到,那兩個字在他們兩個人的世界裡早已消失,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一切都是天經地義的,二十四小時守候,隨時服務。他是大老爺,她是奴婢,他理該翹著腳享受這一切,他是貴族,他高高在上,他是君王。她在他面前,絲毫不值,只供隨意叫喚。
品梅在這樣一個逐漸破碎的夢裡,也好幾次曾經嘗試和原晃溝通:夫妻畢竟是一體,應該彼此體諒,婚姻關係需要經營等等,但是她的話才出口,原晃就怒聲喝斥她說:
「妳懂甚麼?」
然後原晃手一甩,開門出去了,車庫裡引擎發動,尖銳的長聲之後,他走了。留下品梅,坐在客廳裡,明康親眼看見爸爸罵媽媽,也嚇得哭起來。
但就是這樣,品梅都還可以忍受,她覺得可能是整個工作環境使然,或是他工作壓力太大,造成他這樣的改變。如果是這樣,品梅當然可以忍受,她願意幫助原晃走過來。她咬了牙,原晃怎樣待她,她都一語不發。
直到那天晚上,那個不能忘記的日子,品梅所有屬於夢的期待都破滅了。她親眼看見原晃和另一個女人在一起,在他的車裡。原晃停車,下來買東西,女人在車上,吹著新擦的指甲,望著前方,媚笑著。
(未完待續...)
photo credit: alexdecarvalho via photopin c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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