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羅位育 （文字工作者）
大女兒三歲時，曾入本校托兒所就讀，成天開心吃喝玩樂。有一回，托兒所老師帶著這一群嘰嘰喳喳走逛校園，近操場旁的明德樓時，我就在樓內某間教室吟哦著之乎者也，正瞥見了我女兒的身影，嘴旁就忍不住沾了笑意。眼尖的學生立就挑明問我：「老師的小孩是那一個？」我邊正經的說：「最可愛的那一個。不過，她走遠了。下次再抓她來亮相」、邊瞄向她和其它小朋友嘻嘻哈哈的模樣。
我一言既出了，某次班會，就讓大女兒蒞班招呼。然而，這女兒很認生，雖然，全班大姐姐揮手歡呼、笑鬧，她就只是低頭入坐空位，沉默無笑容。一會兒，彷彿不耐煩了，又自個走到黑板前，就拿起粉筆玩開來了，好像在黑板上畫什麼。這期間，女兒老沒回頭，這些大姐姐也不以為意，彷彿在看櫻桃小丸子變把戲。
女兒畫了小貓小狗或星星月亮太陽，我沒留意，我只是站在台前認真勉勵學生吃飯要飽、睡眠要足，考試卷不是老大。我橫飛了千萬口沫，到底她們領了多少盛情，不得而知，卻一雙雙好奇晶亮的目光飛向我女兒。
回家時，我笑問大女兒為何這麼害羞？這時，她才笑哈哈的說：「我就是害羞嘛！」。得了吧！我只能兩眼一翻。
當下，我突然想起自己小學老師的小孩。我就讀南師附小甲班時，班導執教認真而親切，是一位平安喜樂的基督徒。她讚許學生功課的佳處不遺餘力，特別是在作文方面大加圈點。自己幼稚作文的三言兩語旁，老師頻頻畫下佳圈兒，我心中當然吹拂和風花香，更加賣力抓筆填字入格。然而，老師也洞悉我有那麼點好吃懶做的性子，便常派我服一些班務，不讓我躲在班上角落納涼說閒話。放學時，老師三個小孩（二女一男）會來班上，他們和同學大方談笑之外，就是安靜依著老師桌邊寫功課，或是幫老師整理簿本分類擺放。雖然沒和他們說上幾句話，我卻喜歡他們動靜皆明朗自在的氣味，因為我是一個多話浮躁、容易分心、功課一曝十寒的小朋友，父母常為我嘆息呢！我對他們心嚮往之，卻害羞告訴他們。還好，我現在長大了，好吃但不常懶做；多話卻可以專心；功課天天勤曝了。
我這位女兒一見陌生人就拿出害羞盾牌，那，我的學生有何名言呢？事隔久遠了，我大約記得她們在週記上快樂說著：「好可愛呀！」「她向來都是這麼害羞嗎？」「好像我妹妹耶！」「再帶她來班上吧！」等等討喜的字眼，我也一一於週記評語鄭重回禮了。好像有一位學生發出一個奇想：「我在想像老師小孩長大的模樣」。是呀！我也常如此想像，總是腦中浮不出什麼意象。現在，她已是當年那些大姐姐的歲數了，我反而忘了她三歲的模樣，常要看相片復習復習。
小女兒的害羞程度遠遠超過大女兒，而且深有潔癖。雖然，她也加入本校托兒所，我卻不曾引入班上拜會大姐姐們，免得她也要在黑板前低頭畫圖。自幼，她就記性超強又愛側聽大人談話，所以，家人嘆息這世界成形的暗面，或是新聞中的天災人禍，她沉默聽入心脾了，這些大人世界的塵埃，悄悄降落在她的意識內，而她年幼，又不知如何分辨輕重真假，她一概視為世界就如此發展，待我們發現她嚴重怕黑之時，恐慌這百足蟲已在她心中爬來爬去了。她常憂心家人終有散席大限之日，一直不知如何是好？她五歲時，有一天，見我低首禱告，便問我作什麼？我說是向 天父說話呀！也可以向 天父請求。她走入房間，就開始跪地禱告，希望家人不要各自回天家，大家很老很老的時候，再一起走，好不好？我們一直不知這事，是她稍大了之後，才告訴我們這段往事。聽聞的瞬間，我很安靜，因為深信 天父必定托住她，但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卻深深不捨她內心多年的情感暗影。也才想起，任何活動，她總希望家人同進同出，也常叮嚀我們小心安全。
我在課堂上稍提了這事，沒想到回響極強，週記內，有的說，我的弟弟也常常恐慌，看了諮商，卻仍讓恐慌肆虐；有的表示，她小時候，心中經常顯現龐大的魅影，像海市蜃樓一樣，長大了，幻影才漸漸褪去；有的說，只要家人出門她就莫名的擔心……我很訝異，除了於週記內一一給予祝福之外，也為這些聰明敏感的心靈而深深感慨。
其中，有一位學生於課間來找我，她認真的看著我說：「老師！妳的女兒好特別，我想認識她！可不可以？」對她的慎重請求，我有點意外，想了下，便回話說：「妳也有一樣的困擾嗎？」她沒正面回答，只是笑著說：「就是想認識她！」然後，走遠了。
雖未立即承諾，但我並未輕看這個學生的心情。當時，我只是想著，要如何和小女兒解釋呢？
本文選自有鹿文化出版社《各就各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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