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若沒有憐憫之心，你便是得了一種最嚴重的心臟病。
──美國諧星鮑勃霍普2
「憐恤人的人有福了，因為他們必蒙憐恤」，這句話是耶穌著名的「登山寶訓」3中的「八福」之一，看起來有些功利主義的味道：善有善報，現在積功德，將來有獎賞，故為有福。若是這樣，那麼做好事也不見得真是「好事」了，因為做這事的心態是利己的、自私的：我憐恤你，不是發自內心的憐憫體恤，而是以此換取自己將來得憐恤；然而這卻是一個十分平常的心態。
大約是1966年春天，一次我從紐約上州的科特蘭（Cortland, NY）開車回伊色佳（Ithaca），在13號公路上看見兩個黑人孩子，姊弟兩人，姊姊大約12、3歲，弟弟約7、8歲，二人一同站在公路邊上，伸出他們的大拇指，意思是希望有便車可搭。那時美國法律已不允許路邊搭車的舉動，因為曾經出過幾次事，搭車的人不但不報答，反而持械搶劫，所以我也就目不斜視，全不在意地奔馳而過。可是他們那兩雙乞求的眼神似乎印在我的腦海裡（大概是想像力豐富了一些），開了五哩路的車程，想起耶穌所說好撒瑪利亞人的比喻4，良心十分不安，想想這兩個孩子能做什麼壞事呢？於是調轉車頭，又回到他們那裡。
這兩個孩子顯然注意到我這輛白色雙門的普利貿斯5，見我去而又返，當我請他們上車時，他們反而躊躇不前，不敢上來，怕我不懷好意；我再三催促，他們上了車，離我遠遠地坐在一邊。我心中想：我來幫助你們，你們倒把我當壞人了。到了他們的目的地，姊弟倆匆忙下車，如釋重負，連聲謝謝都沒說，就跑走了。我心中十分生氣，心想：「這麼沒有教養的野孩子，我真是好心沒好報，下次定要守法，不再幹這種傻事了！」
其實，這不見得是他們的錯，而是我有問題，也許他們在我身上看見了一幅黔敖「嗟來食」6般的嘴臉，不相信我真的是要幫助他們，而是要讓自己良心平安罷了。也許我只是想做個別人眼中的好人、想當慈善家，別人不領情，就生氣了。憐憫絕對不是「我有你沒有，我開恩來幫助你」的心態。可是，耶穌說：「憐恤人的人有福了，因為他們必蒙憐恤。」7這句話的動詞時態，充分表明了祂的真意：就正當你憐恤人的時候，你就經歷喜樂了（喜樂是「有褔」這一詞在希臘文中的原意8）。固然這句話仍帶著應許，蒙上帝的記念，但憐恤人這事的本身，是件令施惠者欣喜的事，就算沒有獎賞，也是件人想要去做的事。這是天國子民的品格。
我不是一個很有憐恤心腸的人，也許太喜歡以理性分析，不但不去憐恤別人的處境，反而常覺得他的困境是「罪有應得」。從前看見路旁年輕力壯的乞丐，心中總想著：若去救助他，不是對他好，而是害了他，他應當努力去自食其力，男兒豈可如此沒有志氣。美國諧星鮑勃霍普說得好：「你若沒有憐憫之心，你便得了一種最嚴重的心臟病」。
1985年春天，我有機會去英國劍橋參加歐洲物理年會；會後，又在四月八日去到挪威首都奧斯陸（Oslo），再轉往耶樓(Geilo）參加一個「北大西洋聯盟」高等研究所9所舉辦的物理學討論會10。這耶樓是個位居挪威中部的小城，也是個有名的滑雪勝地，離奧斯陸西邊約250公里的路程。4月17日，會議結束的前兩天，我因故需要提前回美國，便提了足以容納一個月穿用衣物的行李，獨自乘坐火車來到奧斯陸。
下車時天色已遲，就趕緊到火車站附近的「旅客服務中心」11詢問當天可以下榻的旅店，哪知得到的回答是：那天（星期三）全城的旅館都已客滿，在市內已尋不著可住宿的房間。這真是大大出人意外，也是我始料所未及的事；但聽了之後，仍半信半疑，決定提著行李自己去上街去打聽一番。然而，所到的每間旅館，正如服務中心所言，都沒有空房，（甚至連個馬槽都沒有，比約瑟和馬利亞在伯利恆時的景況還要可憐）於是就提著行李在奧斯陸的街上蕩來蕩去，心想、今夜難過了；若是當下離城往附近的小鎮住上一夜，明日一大早又得進城來搭公車趕飛機，想來也是件難事，因為當時挪威民用機場的跑道不長，不足供巨大的波音747型的飛機起降之用，所以得去位在北面人煙稀少偏僻郊區的軍用機場12搭機。想著想著，正在不知所措時，看見對街有個乞丐坐在路旁求助，從他的髮色看來，似乎也不是當地人，於是憐憫之心大發：憐君何事到天涯？因今日我與他一樣，露宿街頭，北國天寒13，情何以堪？想起聖經的話說：「眷顧貧窮的有福了，他遭難的日子，耶和華必搭救他。」14
看著這乞丐，我心想：手上的幾個挪威幣（Kroner，當時約值美金2角）已派不上什麼用場，然而對這乞丐卻大有功用，於是走上前去，心甘情願地把一些挪威幣給了他。他看看我，點點頭，站起來走了。我也隨他起身，抬眼一望，才發現他原來坐在一個公共汽車站前面，於是走進去一看，裡面空間雖然不大，卻蕩然寥寥無人，只有一位發車員15，坐在玻璃櫃台後面。我過去問他有沒有往軍用機場的車子，他說只有早上的幾班（軍用機場民航班次每天只有去美國的這班大型客機）。我又問他今晚我能不能在車站裡留宿一晚，他說不可以，我告訴他今夜找不到可住之處，他看著我，好像同情的樣子，就撥了一通電話，嘰哩咕嚕不知說了些什麼，然後用英文對我說：「好消息，我的女朋友在軍用機場附近的『民宿』16，今天剛好新開張，要不要去住一晚？」我聽了頓時喜出望外，立刻答應。但是機場這麼遠，現在又沒有班車去那兒，怎麼辦呢？他說：「沒問題！我發一班車去機場！」（他原本就是發車員嘛！）。不久就來了一輛空的公車，只有我一人上車，一路不停，行了四十分鐘，停在一棟住家前面，司機交代我下車，我問他車資多少，懊悔把手上的挪威幣給了那乞丐。司機說：「根本就不該有這班車，我也不能收你的車費，你下去吧！」免費的直達專車！心中的喜樂與感恩實在難以描述。下了車，天已黑了，又想起那位在奧斯陸街頭的乞丐。耶穌說：「憐恤人的人有福了，因為他們必蒙憐恤。」
「憐恤」一辭在英文常翻成compassion，這個英文字是由兩部份組合起來的：前面的com是指「一同」、「相合」的意思（比方combine, community……都以com為字首），後半的passion則是痛苦的意思，所以憐恤是「與別人一同受苦」的心態，而非「我可憐你這需要幫助的人」的意思。這事以後，我就開始對街頭的乞丐多了一份同情。聖經說：「原來那地上的窮人永不斷絕，所以我吩咐你說，總要向你地上困苦窮乏的弟兄鬆開手」17。
我雖然學會設身處地去同情這個奧斯陸街頭的乞丐而去幫助他，但是事實上也不能真的解決他的問題（也不能解決自己的問題），這必與上帝的憐憫不同。
1986年出差去印度開會，那時首都新德里街上有許多乞丐，也有好些殘廢的孩子，斷手、斷腳的，真是可憐。忽然，我想起了在挪威奧斯陸街頭流浪的經歷，就從旅行巴士上拿出幾個印幣（Rupee，當時約值美金8分）給那些在車窗外乞討的孩子，不料別的乞丐們竟都通通一湧而上，為爭奪這幾個小錢而大打出手，那些瘦弱可憐的，就越發顯得可憐了，不但拿不到什麼好處，還挨別人的打。我看了心中更是氣憤不已，心想，我好心救濟他們怎麼反而害了他們，索性以後就誰都不給了。
後來，我把這些情形告訴我的一位印度同事，他說：你不曉得，這些可憐殘廢的孩于，是他們父母親在孩子還小的時候，就把他弄殘廢的，為的是要教別人更可憐他們，好使他們乞討得利。這下我聽了更是氣憤填膺，憐恤的心腸早已不翼而飛了。我仍然是一個不會憐恤人的人；也許我是想做一個慈善家，而慈善家與有憐恤的人是不一樣的，憐恤兩字都是心字部，是指一種內心的光景，憐憫的根基是上帝的愛在我們的心中。慈善家做好事幫助人，常是出於人的愛，重點是在外在的行動。耶穌說：「憐恤人的人有福了」，祂說的並不是「慈善家有福了」。
我想我之所以氣憤，是因為覺得自己被人愚弄了，上了人的當就不幹了。耶穌說：「『我喜愛憐恤，不喜愛祭肥。』你們若明白這話的意思，就不將無罪的，當作有罪的了。」18難道孩子們的殘廢，是他們的過失嗎？我想我是錯怪人了。想起有些人作見證說，他們起初信耶穌也只是為了一些眼前的利益，利用耶穌，然而耶穌似乎並沒有拒絕他們，反而讓他們慢慢的經歷了上帝豐富的恩典，真正在信仰上扎根。因為上帝憐憫我們，這是一種甘願吃虧的憐憫，沒有條件的憐憫。
憐憫不是把更多的錢給這殘廢的孩子，而是把這孩子領養為自己的孩子；印度的社會問題也不是能藉同情或捐款可以解決的。只有自己成了一個印度人，進到印度的社會中來改革這個社會，才能根本的解決這個問題。
有「講道王子」之稱的英國著名佈道家司布真19曾舉過一個例子：從前有個農夫種得一根極大的胡蘿蔔，他想起他的國王是一個很仁慈英明的君主，就把這胡蘿蔔拿去送給國王。國王收下這胡蘿蔔後很高興，就把這正在離開踏上回程的農夫叫住，對他說我有一塊地就在你的田地邊上，你既是這麼好的農夫，我不如就把我的那地送給你吧！這時邊上有位大臣看見這事，心想一根胡蘿蔔已經可以得到好幾畝地，就回去把家中一匹最好的馬牽來送給這國王，國王也高興的收下了。這大臣站在那裡指望得著更好的賞賜，但是國王卻對他說：「你站在這裡等什麼呢？那個農夫送我一根大胡蘿蔔，但是你卻是送給你自己一匹馬。」並不是所有施予的人都是在愛心中給的，那真正會憐恤人的必蒙憐恤，他給，並不是指望得著什麼，不但在做這事的時候高高興興，還得著了上帝的憐恤（而非精打細算，患得患失，深怕自己吃了虧）。
要解決社會的不公義、貧富不均的情況，當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給乞丐幾個小錢不是解決這問題的辦法，那只不過是暫時教自己的良心得到平安而已。但是乞丐不僅是個社會問題，他們更是一些有血有肉、有需要的人。憐憫不能只是個人的一種心理狀態，也需要是一種合適有效的行動，我們的心，我們的腦，都要一同會憐憫，這不是一個人的問題，也是整個教會界的問題。許多教會都只有能力顧到自己的需要，華人教會所創辦的醫院、孤兒院、慈善機構實在不多，我們不能像那「好撒瑪利亞人」比喻中的祭司、利未人一般，看見有需要的人倒在地上，就從路的另外一邊走過去。
主耶穌在〈馬太福音〉二十五章天國比喻中勾畫出一幅萬民聚集在主面前受審判的光景，其中有些人是「蒙我父賜福的，可來承受那創世以來為你們所預備的國」的義人，主說：「因為我餓了，你們給我喫；渴了，你們給我喝；我作客旅，你們留我住；我赤身露體，你們給我穿；我病了，你們看顧我；我在監裡，你們來看我。」20。那些義人很驚訝地回答說：「主阿，我們什麼時候見你餓了給你喫，渴了給你喝……？」主回答說：「我實在告訴你們，這些事你們既作在我這弟兄中一個最小的身上，就是作在我身上了。」21在貧窮困苦的人的身上，當看見了那為我們受苦的基督耶穌。憐憫是人對上帝的感恩。
上帝的眼中所洞悉人的需要， 遠遠超過我們眼中所見那街頭乞丐的窮乏。祂並非只給我們一些小錢來解決我們暫時的需要，因為我們的根本虧欠不是金錢，而是人性上的敗壞。上帝憐恤我們，見我們都如羊走迷，自以為是，各人偏行己路，卻並不以為我們是罪有應得，反而祂道成肉身，來到我們中間，為我們受苦，好拯救我們身在苦難滅亡中的人。
「我們所傳的，有誰信呢。耶和華的膀臂向誰顯露呢。他在耶和華面前生長如嫩芽，像根出於乾地。他無佳形美容，我們看見他的時候，也無美貌使我們羨慕他。他被藐視，被人厭棄，多受痛苦，常經憂患。他被藐視，好像被人掩面不看的一樣。我們也不尊重他。他誠然擔當我們的憂患，背負我們的痛苦。我們卻以為他受責罰，被上帝擊打苦待了。那知他為我們的過犯受害，為我們的罪孽壓傷。因他受的刑罰我們得平安。因他受的鞭傷我們得醫治。我們都如羊走迷，各人偏行己路。耶和華使我們眾人的罪孽都歸在他身上。」這就是上帝的憐恤了。
上帝是位有憐憫的上帝，耶和華上帝曾在摩西和他的百姓面前自我宣告說：「耶和華、耶和華，是有憐憫，有恩典的上帝，不輕易發怒、並有豐盛的慈愛和誠實。」22這個宣告多次出現在聖經的詩篇23、歷史書24、先知書25、及律法書26中。滿有憐憫是上帝最先提及的品格，同時也襯托出人類最大的需要。在舊約聖經中「憐憫」這希伯來字一共出現13次27，其中有12次是指著上帝而言28。我們若是上帝的兒女，也當像祂多有憐憫。
除非我們先經歷了上帝這超凡的恩典，親自嘗到了祂的憐恤，否則我們不可能真的會憐憫人；除非我們真的看見「惟有基督在我們還作罪人的時候為我們死」29，否則我們不可能做到愛人如己。
基督徒都會說自己愛上帝，聖經說：「凡有世上財物的，看見弟兄窮乏，卻塞住憐恤的心，愛上帝的心怎能存在他裡面呢？」30。我們是基督徒最好的證據就是有憐恤的心，這也是基督徒真實的畫像。
注釋
---------------------------------------
1. Oslo，挪威的首都，在八〇年代人口不到50萬，處於北緯59度，比中國黑龍江省之緯度要高，因北海的暖流，冬天氣溫平均零下5度
2. Bob Hope (1903-2003): “If you haven’t any charity in your heart, you have the worst kind of heart trouble"
3. 馬太福音五章3-11節
4. 路加福音十章25-37節
5. 1962 Plymouth Valiant, 225CID Slant Six六缸引擎
6. 《禮記．檀弓下》
7. 馬太福音五章7節
8. 有些英文版譯為 “Happy are the merciful, for they will be given mercy.”
9. NATO Advanced Study Institute
10. Scaling Phenomena in Disordered Systems, April 9-19, 1985
11. Tourist Information Center (TIC)
12. 今日改建的Oslo Lufthavn Gardermoen Airport可供超巨型 Airbus 380起落
13. 奧斯陸受北冰洋氣溫調節，四月夜間平均溫約攝氏零度
14. 詩篇四十一篇1節
15. Bus Dispatcher，發派公車的職員
16. Bed-and-Breakfast，可供人住一夜，次日供應早餐的人家
17. 申命記五章11節
18. 馬太福音十二章7節
19. 司布真Charles Spurgeon: The Prince of Preachers, (1834 – 1892)，英國浸信會著名傳道人
20. 馬太福音二十五章34-36節
21. 馬太福音二十五章40節
22. 出埃及記三十四章6節
23. 比方：詩篇一〇三篇8節
24. 比方：尼希米記九章17節
25. 比方：約珥書二章13節
26. 申命記四章31節
27. J Carl Laney, God’s Self-Revelation In Exodus 34:6-8, Bibliotheca Sacra (2001) 158 36-51
28. 唯一的例外在詩篇一百十二篇4節
29. 羅馬書五章8節
30. 約翰壹書三章17節
本文摘自宇宙光出版社《實存的真相》
.jpg)
